72、云胡不喜(6)_官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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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云胡不喜(6)

  耶律阿齐穿过人群,走到红妃跟前,低声问了她什么,红妃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明明不是什么特别的场景,两人也谈不上多暧昧,但在那一瞬间李舟还是分明察觉到了什么。

  倒不是李舟足够敏锐,事实上他一直是个相对迟钝的人只能说,他的注意力一直在红妃身上,所以能够发现一些不那么寻常的‘预兆’。

  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了,但李舟依旧回忆着七夕节那晚他看到的。

  他是在意识到自己落下了折叠扇在撷芳园,这才回转过去的。此时折叠扇是新奇物,大都是东瀛、高丽那边来的,价值很高。大周有所仿制,却工艺上多有不如。李舟的身份,不用折扇也就罢了,既然用了,那自然是‘舶来品’。

  但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积极打回马枪的,在意识到自己落下了重要东西时,他并没有心情不虞。相反,他有一种暗喜,因为这样他就有理由单独回去一趟,再见见他想见的人了。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在撷芳园的楼子前见到说话的耶律阿齐与红妃时,就什么都没了。这两人一个是他的好友,一个是他心上人,他都有着相当的了解(虽然对红妃的了解完全是片面的)在一种他不愿意承认的了然中,他知道了什么。

  说起来,他有一段时间没和耶律阿齐相处了,最近他一直想着红妃,而耶律阿齐亦是来去匆匆哪怕他们都在国子监读书,也因为耶律阿齐总是卡着国子监的‘底线’请病假,以及他们并不同舍,而交集不多。

  耶律阿齐是‘质子’,来国子监读书本来就和普通的监生不同,他那样行事国子监的诸位祭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国子监外就更没人管耶律阿齐了。而李舟却是不能那样的,国子监不会给他行那方便!

  真的行了那方便,回头他病休的记录与国子监考试的等级一路寄到家中,他也逃不脱长辈管教!

  那时看着街市灯火下的耶律

  阿齐,李舟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那个会低声温和说话的耶律阿齐,像是他,又不像是他。好像是成熟了一点儿,仿佛忽然之间就是个成人了——在李舟无知无觉中,一定有什么变故发生。

  李舟辗转反侧,这三日都没有睡好,直到在国子监的食堂里又遇到了耶律阿齐。这三日李舟都去找过耶律阿齐,只是耶律阿齐不在,今天好容易遇到了,他赶忙走过去坐到了耶律阿齐对面。

  只是真的坐下了,李舟又有些茫然了他要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呢?面对着眼前的‘朋友’,生气勃勃、无忧无虑的朋友,他忽然有了一种很深的埋怨。

  他的‘心上人’是一个女弟子,本来就该是‘人尽可夫’的。事实上,就在八月十五中秋宫宴之后,她成为宫人,很快就会有为她铺房的男人,成为她第一个‘丈夫’,而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他——为女乐铺房的花销是巨大的,不是他这样还在国子监读书的年轻子弟能消受的。而且就算李舟有这个财力,他家中的长辈也不会允许。

  对于李舟来说,红妃可以有别的男人成为入幕之宾,可以有许许多多客人逢场作戏。但他接受不了红妃就这样和自己的朋友耶律阿齐在官伎馆楼子前低声说几句话,然后匆匆作别。

  红妃原本是送他们才出来的,他并没有和耶律阿齐约好,能见上面只能是耶律阿齐一直在外等着,等不到也要等。

  李舟曾亲眼见过红妃对着别人如何不假辞色,她刺伤郭可祯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说的更明白一些,他只是没想到天上冰冷的神女,真的可能对凡间的男子动心,哪怕那只是一点点动摇。

  以及,这个男人不是他,偏偏是他的朋友——既然能够是耶律阿齐,那么为什么不能是他?

  嫉妒在噬咬他的内心,几乎让他不能冷静地思考。

  “你”李舟面对耶律阿齐,慢慢开口,但只吐出一个字就不知道怎么往下了。耶律阿齐抬起头看他,似乎是不

  知道这个朋友怎么了。

  “阿齐近日忙什么?国子监里都寻不见人了。”李舟嚼着国子监食堂名菜‘太学包子’,尽力想要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可惜,故作无事始终只能是‘故作’罢了,在耶律阿齐眼里他的不自然暴露无遗。

  “我不是常常寻不见人?”耶律阿齐觉得李舟问了一个不太恰当的问题,两人其实也就是最近见面不多,却让他觉得对方的态度完全不同了,有一种刻意的亲近。而以他们的关系,本不该如此的。

  不过耶律阿齐也没有想太多,后面补了一句:“外头有事我、我爱慕一个小娘子,心思放在她身上,别的地方忽略了。”

  说到这里耶律阿齐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红妃的关系,他是好像忽略掉了其他人,其中也包括李舟这个朋友。

  “爱慕?真不错。”李舟的语气很轻,轻到如果不是耶律阿齐坐在他对面都要听不见了。他仿佛是在自说自话一样道:“哪家小娘子恁般有福,得了你的爱慕?对了,你家在草原上习惯联姻的,这不打紧?还是说,人不是贵家娘子?”

  李舟是在明知故问。

  耶律阿齐其实感觉到了李舟的古怪,但因为他对李舟的心路历程一概不知,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也无法做出判断。所以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道:“不是贵家娘子,她姓师”

  耶律阿齐并没有告诉李舟红妃的具体情况,他猜李舟想要打趣他,在李舟眼里红妃是个风尘女子,大概背后议论玩笑是很正常的。出于对这一点的排斥,耶律阿齐并没有和他说更多。

  “哦”李舟不知道话该如何接,沉默良久,直到餐食吃完了,要离开食堂了。他才突兀地对耶律阿齐道:“你打算如何?给那娘子一个名分,带她回族里,还是耍过就算了?”

  耶律阿齐古怪地看了李舟一眼,他不知道李舟知道了什么,只是觉得李舟问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越

  界。不过他没有回答李舟这个问题,不是因为李舟越界了,而是这个问题没法由耶律阿齐来回答。

  就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他当然想和喜欢的女孩子长长久久,但这个问题并不由他来决定——如果是此世之中的寻常男子,他们会自顾自决定,因为这世道就是属于男人的,他们可以决定女子的未来!而且,一点儿不会觉得女子会反对。

  因为强权,因为爱情,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他们对喜欢的女子的安排怎么会错呢!他们觉得那就是女子最好的路、唯一的路。

  好在耶律阿齐从小就对异性、情爱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他的兴趣都在别的事情上,比如说骑着马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比如说收拾收拾不安分的堂兄堂弟。那么多事情可做,于那些情情爱爱,他没有分去注意。

  在那些事上他是不开窍的,也正是因为不开窍,所以一无所知,仿佛一张白纸!

  同时他还年少,还来不及被这个世道的大多数同化!不然的话,哪怕他再是不感兴趣,也会随着年纪渐长接触那些,最后白纸上画上此世之中公认的‘道理’‘规则’最终很可能变得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

  所以这个时候,耶律阿齐的反应有悖于世上绝大多数男子,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随便对李舟的这个问题开口他想知道红妃是怎么想的。

  当然,他这般反应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现在的耶律阿齐其实还没想那么远,主要是不敢想。他知道自己喜欢红妃,可红妃喜欢他吗?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红妃是喜欢他的,但更多时候他觉得迷茫。

  他觉得红妃仿佛是抓不住的一缕轻烟,又仿佛是天上的云彩,那么捉摸不定,让人不知所措——这让他罕见的踟蹰犹豫起来,但他没法因此就不去追逐了。草原上的猎手认准了猎物之后就不会放弃,他当然也不会放弃。

  他没法放弃,爱情已经将情窦初开的少年烧昏了头了!他只能晕乎乎地继续。

  耶律阿齐没有回答李舟的意思,他在国子监心不在焉地呆了两人,然后又找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请假,离开了国子监。而回到自己在国子监外的地盘,他却得到了一个让他也措手不及的消息。

  审密留哥王特末接到了两个从契丹来的亲信,他们手中有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件耶律阿齐的父亲,现任的延庆公,也是契丹的主人,他拖着病躯苟延残喘多年之后。终于在妻子的眼泪,和兄弟们闪烁的野心中去世了!

  这当然是大事!

  契丹内部一边准备盛大的丧礼,一边派人往东京报丧,向大周皇帝说明此事的同时,还要接回自家的世子。派来报丧的人眼下还没到,一来是没有用跑死马的方式行路,二来是有人暗搓搓地在沿路拖延。

  审密留哥王特末焦急地说明情况,然后才道:“小王子,眼下如何是好?”

  审密留哥王特末自然是想带着耶律阿齐迅速回契丹的,但如今的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处理的。首先,契丹那边报丧的人还没有来,耶律阿齐也就没能从大周皇帝那里拿到继位的宝册!没有这个东西,耶律阿齐别说回去继承契丹之主的位置了,就是出东京都很难!

  其次,就算拿到册封的宝册,只怕离开东京的那一刻,他就得面对一路的追杀!

  有人在阻止报丧的队伍,必然不可能没有后手!阻止队伍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争取来的时间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

  大周这边,至少明面上要支持耶律阿齐这个世子,当初册立世子也是受到大周的认可,有大周皇帝盖印的!哪怕是契丹自己这边想换世子,有‘延庆公’亲自说明情况,大周这边也要设置百般障碍,轻易不会准许呢!

  所以,契丹那边不想要耶律阿齐顺利继承延庆公之位,对于权力有超出自己身份的追求的人需要做更多安排譬如说,让耶律阿齐死在回契丹的路上。只要耶律阿齐死了,其他耶律家的男人自然就重新有了角逐的资格。

  想要杀一个人,在权力本位的时代不

  算难,就比如在东京汴梁这样的大城市,哪怕是在天子脚下,所谓的‘首善之地’呢,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也多的是无声无息就死掉的人。问题是耶律阿齐不是一般人,想要杀他自有难处。

  耶律阿齐一旦拿到继位的宝册,一来会有审密留哥王特末为首的护卫,再加上大周这边吊丧和派去主持继位仪式的官员、随从、卫兵等等,这样多的人可是一个大队伍!要去杀这样一个队伍中受到严密保护的人,那就不能是‘暗杀’了!

  偏偏背后的人无法光明正大做事,只能小股派人可想而知难度。

  另一方面,也会有人阻止他们——契丹内部也不是人人都想干掉耶律阿齐这个世子的!事实上,真要是那样,耶律阿齐也不必回去继承契丹之主的位置了。回去做什么,等着众叛亲离,然后自己‘意外死亡’?

  耶律阿齐的母亲,也是如今契丹的女主人,她手上握住的力量并不少,不然过去这些年也无法和耶律阿齐那些叔叔们相持住了。

  再者,契丹如今受汉族影响也很大,一部分从属,他们不是耶律阿齐那些叔叔们的人,也不是耶律阿齐这边的,却会天然支持耶律阿齐!不管怎么说,耶律阿齐可是正统,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还有大周的认可!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想要让耶律阿齐死的人必然需要时间做一些安排,来达成目的。这才是他们拖延时间的原因。

  “这便是没有兄弟的坏处了。”耶律阿齐语气玩味,他并没有审密留哥王特末想象中的焦虑,相反,他出奇的冷静。他的冷静不是因为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因为他从小这般,对可能到来的危险缺乏恐惧心。

  这种特质有的时候并不见得有好处,但在这个时候耶律阿齐觉得还不错,至少能让他保持相当地镇定——越是危险的时候,人越需要冷静与镇定!惊慌失措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而已。

  对于耶律阿齐的说法,审密留哥王特末无话可说。这也算是大实话了,如果耶律阿

  齐有兄弟,那么杀掉他的意义就不大了,因为他死后‘延庆公’的位置会落到他的兄弟身上,而不是他父亲的兄弟身上。

  这当然不符合草原上的规矩,草原上对于是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并没有一定之规!事实上,只要拥有这个家族一定的血缘,实权派们人人都是可能的继承者!一切凭实力说话。

  但眼下的草原很大程度上被大周控制了,这种控制力是历朝历代少有的,证据就是草原上的‘继承法’也成了大周认可的样子。父死子继,只有在没有儿子的时候,才会考虑兄终弟及第一继承人、第二继承人等等,安排的明明白白。

  中原王朝不喜欢‘意外’,喜欢什么事都有可以预判的空间,喜欢一切按照规矩来。

  “不管怎么说,小人先去安排护卫之事另外,也要疏通东京这边,若是能让大周皇帝多安排些人同回契丹,或许”审密留哥王特末压下心中的焦虑,脑子开始转了起来。眼下情况还不算最糟,攻防战正开始呢,他们这边也可以相应做些防备。只是敌暗我明的,始终让人有些不上不下。

  耶律阿齐没有说话,随自己这位表兄去忙。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些安排都不见得有用!东京这边真不见得在意契丹的权力更迭,或许可能的混乱,有些朝中激进派还乐见其成!

  眼下草原确实顺服,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一些人看来是真理,虚弱的草原势力是更符合大周利益的。既然是草原部族的窝里斗,那大周确实没必要插手。哪怕是知道了,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大周会更偏向定好的继承人,一来在东京‘留学’多年,‘汉化’更彻底。二来,这也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规矩,大周作为‘宗主’总是要守规矩的,毕竟这规矩是大周为草原部族定下的。

  不过这种偏向是有限度的,明面上过得去的话,大周其实也不介意看人窝里斗毕竟是人家家事,站在干岸上乐得轻松。

  再者,耶律阿齐也

  很清楚,他那些叔叔既然做了除掉他的打算,必然会在东京这边打点。疏通东京这边,让他们保护他?哪怕真的疏通成了,耶律阿齐也要怀疑那些派来的人里有内鬼!

  看看他那些堂弟们吧!他们被送到东京读书都好几年了,由此就能看出许多布置早就开始——草原上的四公四伯都会送世子来东京,有的时候除了世子外也会送世子的弟弟们来,这是防着世子出意外,需要别的继承人。如果继承人身上没有东京‘留学’的履历,想要申请继承位置,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难处。

  至于世子们的堂兄弟,偶尔也有送来东京的,但这不是常见情况。

  偏偏,耶律阿齐的叔叔们一家送一两个儿子来东京,仿佛是耶律家的人忽然集体爱好汉学了一般!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耶律阿齐觉得自己心上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意识到天上有重重阴云,仿佛是围绕着他的阴谋。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了不起了身份尊贵一些、胆子大一些,真正遇到这种关乎性命、家族的事情,他也会有一种无力感。

  仿佛是飞虫困在蛛网上。

  又几日,正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是祭死去亲人的节日。此时报丧的队伍还未抵达,但耶律阿齐已经知道父亲的死讯了,便在院子里烧香烛纸钱在大周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其实也或多或少被‘汉化’了。

  会在中元节像汉人一样烧香烛纸钱,看似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其实以小见大,说明了很多。

  耶律阿齐蹲在火盆钱,往燃着的焰火中一沓一沓扔着纸钱,这些纸钱都很精美,有圆形方孔的,也有实心的,纸质很韧,上面还印刷了通宝字样,仿的阳世用的银币。

  一丛一丛冒高的火焰中是飞出的纸灰,看起来是黑色的,但落下来又成了一种灰白色。

  家中从审密留哥王特末到仆从,纷纷噤声,不敢在这个时候触耶律阿齐的霉头然而,耶律阿齐自己其实并不伤心,就如同他自己早就知道的,他对

  他父亲并没有太多感情。他知道那个常年卧床,身上都散发着腐朽味道的男人是他的父亲,然而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了。

  相比起伤心,耶律阿齐更多是感受到了一种阴谋带来的窒息。

  这一天并不是什么好天气,天上有阴云,但也没有下雨——是夏日里很闷热的那种日子,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李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耶律阿齐倒也没有背着他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对一些人来说还是秘密,但对于相关的人来说却是明摆着的了。相关的人尚且如此,对着李舟这样不相干的人就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李舟看到院子里各种纸扎冥器,从五采衣服到纸马,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见到一些冥器上的文字了,才意识到耶律阿齐那个身体病弱的父亲竟然已经辞世了。至于为什么人死了,大周这边还不知道,耶律阿齐也没有立刻回契丹,李舟稍微想一下也明白了。

  报丧队伍没有送密报的人快是正常的。

  而且,李舟因为有耶律阿齐这个‘朋友’的原因,对于契丹内部的权力斗争也稍微有些了解。

  按理来说,他该为陷入困境的朋友难过的,但在内心里,李舟却是暗喜的——不能够展露在外的恶意这个时候像是潺潺的小溪一样流淌,不够多,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耶律阿齐要离开东京了,他回去之后是要做延庆公的!这意味着他再次踏入东京的机会将会非常有限,也就是几次朝贡,还不一定需要他亲自来。这样的耶律阿齐,势必要断了与红妃的关系。

  他得不到的人,终究也没有被他的朋友得到。

  至于说,耶律阿齐可能根本回不了契丹,会被缠绕着他的种种阴谋缢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个时候的李舟刻意忽略了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608:48:23~2021-04-2709:0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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